天之海

*今年的生贺 @YG_笙 我真想说这是第七年的生贺。

深渊的主人安静地凝望玛卡利亚，面上浅淡的微笑彻底消隐不见。一种极端可怕的感受骤然在小女神的心中肆虐，期许的微光还在她的金色眼眸里雀跃地闪动，滚落的泪珠就已经流淌过她的面颊了。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塔尔塔洛斯问她，目光幽沉，镇静自若，但玛卡利亚从他的身上窥探到了深处，那可怕的、心灵的爆音因这个名字轰然炸响，那是比天空还要辽远、比深海还要沉寂的无比的哀恸。安息女神无法不为他流泪，无法不为他悲伤。

“您知道他。”玛卡利亚说，双手紧紧地相握以抵抗那巨大的、心灵的空洞，她坚定地回望塔尔塔洛斯，“我遇见他，他在冥府，他在深渊，塔尔塔洛斯殿下，他是谁？”

深渊之神没有回答，他向玛卡利亚的方向伸出手，幽冥的通道倏然洞开，无数黑暗的爪牙刹那间卷起哈迪斯，将他带离了深渊。从冥王惊愕又愤怒的神情来看，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一直以来的盟友突然发难。

玛卡利亚目瞪口呆。

“进来。”提灯的神祇说。他垂下眼睑，沉默地凝望玛卡利亚，像是要从她的身上瞧出另一位神祇的痕迹，但是理所应当的，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肃穆的黑色神殿静静矗立在小女神的面前，塔尔塔洛斯已允诺她答案，但父神的被驱逐令她难以对他生出信任。冥府的小公主在陌生的强大神祇面前神思紧张，但塔尔塔洛斯仍在注视她，那双深黑的眼眸仿佛已无声发出诘问，那张英俊的面孔散发出锐利的寒意。玛卡利亚跟随塔尔塔洛斯进入了他的神殿。

在他们走过的地方，苍白的冷火自兽形壁台中逐一燃起，冷漠地俯视他们。这光源冰冷又盛大，却照不亮周围的景象，唯有塔尔塔洛斯手中的提灯散发出的幽冷光线可以穿透阻隔一切的黑暗。

一缕冰冷的气流从小女神的口中呼出，他们越走越深入这世界的暗面，与光辉伟大的奥林匹斯山，与宽厚繁茂的大地人间都截然不同的地方。玛卡利亚在发抖，寒冷裹挟她，侵入肺腑，腐蚀关节，消融生命，逐渐有奇妙的幻象展现在她的面前，摇晃的幽光提醒前进的方向。此时此刻，此处此地，远古的故事被娓娓道来。

一位女神于过去睁开双眸，她是所有神灵中的显赫之神，她是生命的主宰，厚重宽宏的大地。创造的光辉点缀她的长发，而生命的明焰落进她的眼眸，她以一种无比瞩目的姿态立于世界之中，玛卡利亚听见她呢喃着她的兄弟的名字，她在说：塔尔塔洛斯。

深渊之神出现在世界的另一端，他们隔着天与地的距离遥遥对视。塔尔塔洛斯眸光冷然，漠然望着他的胞姐，而大地女神宽容地微笑起来，玛卡利亚惊奇地发现这笑容竟与塔尔塔洛斯展露的浅笑无比相似，这相似不是从伸展的弧度或者上扬的嘴角看出的，而是由两位神祇的笑容中所蕴藏的一种极端相像的东西——傲慢的、怜悯的、放纵的仁慈。

大地女神盖亚如此看待她的兄弟，而塔尔塔洛斯也是如此看待她的父神的。

小女神的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像洪流一般冲刷过她的全身。她撇开视线，加快脚步，将这一幕远远抛在身后，但是越来越多的雾气在她的周身合拢，令她举步维艰，那一点提灯的幽光很快消失在弥漫的雾气之中，玛卡利亚迷惘地站在原地，又一个场景翻腾而出，将小女神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一张柔美的脸庞对玛卡利亚微笑起来，这笑意汇聚在主人灰色的眼睛里，比她头顶的星空还要深邃迷人。夜风呼涌而起，这来自过去的高空之风吹乱了小女神柔软的银发，主宰黑夜的女神端坐在她的御驾上巡游世界，铁黑的头冠压住她淡银的长发，美丽的女神微笑，那双比星空还要璀璨的灰色眼眸一直注视他们。

我请求你。这双眼睛说。而塔尔塔洛斯回答：我不会这样做。

笑容消失了。灰眼睛的神祇安静地看着玛卡利亚，看着回忆之中的塔尔塔洛斯，她伸手拂过脸颊上泪水的印痕，从颤动的眼睫下投来忧郁的目光。

这无声的指责比任何言语都要让人心痛。一双宽厚的手掌搭上黑夜女神的肩膀，轻轻地抚慰她。这一刻，只有寂静的叹息在黑暗之中流淌。

回忆再次破碎了。然后，一片迷蒙璀璨的金色涌现在玛卡利亚的眼前，雾气一般在大地上蜿蜒。优美动听的大笑声忽然响起，在玛卡利亚的耳边时而卷曲时而舒展。这声音有一种蛊惑的魔力，使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迷醉其中。小女神认得这声音，她在回忆之中大喊对方的名字，追逐金色幽灵的幻影一头扑进了又一个回忆之中。

然后，在倒塌的神殿外、在枯萎的玫瑰园里，她看见苍白的神祇。

那是神秘的金色幽灵。

那是厄洛斯。

——我的秘密在深渊。

幽灵曾对她说过的话浮现在她的耳旁，玛卡利亚凝望不远处那个惨淡又脆弱的身影，率先涌上心头的情绪是不可置信。

那怎么会是厄洛斯呢？玛卡利亚问世界与时间。她说，他的金发光华璀璨，他的金眸满载甜蜜，他的肌肤熠熠生辉，即使作为幽灵，他看上去也生机勃勃，像是把世间所有的青春生命、所有的甜蜜美好全部揉杂进一具完美动人的身躯之中。厄洛斯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呢？

玛卡利亚不知道要问谁。这里只有她。也许还有塔尔塔洛斯，但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也深陷某个回忆吗？他在这雾气的尽头吗？这里是深渊之神的神殿，这些过去应当也是他的记忆。现在，她终于知道金色幽灵的秘密了：厄洛斯生活在塔尔塔洛斯的过去，和古老的原始神同列。

他是世界的伟大存在之一。他是原始的神祇。他是现世的幽灵。但他是因何而死呢？又是因何失去神名从而被抹去了一切存在呢？能够杀死强大又古老的原始神，那力量必定难以想象的强大。那过程必定痛彻心扉的绝望。

“厄洛斯……”小女神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慢慢走了过去。她的眼中噙着泪水。

过去的神祇自然听不到她的呼唤，厄洛斯只是站在干枯的花园中，沉默的低着头。

风声低哑，细雨从深黑的夜空中飘落下来。

玛卡利亚在厄洛斯的面前站定，难过地看着他：他的金发枯萎，褪去了曾经华美的色彩；他的目光死寂，再无一丝甜蜜；他的嘴唇干裂，不再有花瓣的柔软芳香。小女神面前的厄洛斯身上只有一种诡异的沉寂，一切玩世不恭与意气风发都荡然无存，如果不是那张完美的脸庞轮廓未曾改变，她就认不出来他是那位美貌又神秘的幽灵了。

小女神几乎想从这段回忆中退出去。可是，这段过去还在她的面前。她还看着他。未来的女神，年幼的女神，永恒的女神看见了活在遥远过去的幽灵、古老的原始神是如何走上他的末路的。

他的生命枯萎，他的神力干涸，可新生的世界还在朝他索取力量，而他的兄弟姐妹就只是看着，不曾施与一次援手。

那个时候，快要死去的爱欲之神憎恨一切。

玛卡利亚陪伴在他的身边，在冥府，厄洛斯是她的秘密幽灵，而在这记忆之中，她是厄洛斯的秘密幽灵，一个记忆之外的幻影。她知道他是如何失去生命的。她知道他是为何憎恨一切的。但她无能为力。

他们只是看着。她只能看着。

爱欲之神倒下了。泥土污浊了他的脸庞。

玛卡利亚跪在厄洛斯的身旁，焦急又悲伤地试图握住他逐渐枯干的手。但她能碰到的只是一团虚无。厄洛斯清澈的肌肤渐渐枯槁，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世界发出低低的悲叹，他正陷入神祇之死中。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位神祇现身，来帮助他们最小的弟弟。

玛卡利亚从未如此哀恸，她低着头，用那双无比美丽的金色眼眸注视厄洛斯，再一次唱起了安息的歌谣。

她的歌声乘风而起，又深入地底，在广袤的世界中回荡，在遥远的群星间呼唤，在深渊的记忆里回响。玛卡利亚用尽全力歌唱，在这一时刻甚至遗忘了她只是在一段记忆之中。她用尽所有来为一位古老的原始神送行。

为她的朋友送行。

世界的顶端落下了星光，环绕大地上的神祇们，连接过去与未来，贯通真实与虚幻。玛卡利亚在歌唱中再一次试图握住厄洛斯的手，而这一次当真有真实被她紧紧握住。安息的歌声一刻未断，它带来甜美的安宁与不朽的寂静，厄洛斯的世界就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孤独的爱欲之神在安息的歌声中迎来了死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