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星空之下的微粒

安息(3)

第三更 @YG_笙

玛卡利亚不能理解人类的死亡。

她以好奇又冷漠的目光看待这个短寿又脆弱的种族:他们在人间降生,渡过短暂的时光后,因衰老或意外来到冥府,然后他们通过审判又回到人间,以新的姿态、新的面孔以及相同的灵魂。

既然人类终会新生与重逢,又为什么要为死亡与离别而悲伤呢?

这正是年轻的女神所不能理解的。

“他们是罪人吗?”玛卡利亚问。

依照冥王哈迪斯定下的规则,有罪的灵魂将会在塔尔塔洛斯接受惩罚,为即将到来的苦难而绝望哀恸是可以理解的。

“不。”塔纳托斯断然否决,即使他不是判官,即使他不关心人类,但他还是这样告诉玛卡利亚。他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银色的眼睛却如极地的冰原,冰冷的倒影出边界的景象,“一位母亲为孩子献出一切,祈求灾难不再降临;一对兄弟在爆发的瘟疫里互相扶持,不离不弃;一个陌生人为救一位饥渴的老人割下自己的血肉。他们之中大部分都绝非罪人。”

“那他们为什么而痛哭哀嚎呢?”年轻的女神不解地问:“他们会进入爱丽舍不是吗?”

“仅仅如此。”死神冰冷的语气中带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人类永远不会满足。”

“哦。”玛卡利亚为那语气中的乖戾小小惊讶了一下,“听起来你深有体会啊。”

塔纳托斯没有回答。他带着玛卡利亚穿过亡灵组成的帷幕,这些头脑混乱的灵魂依然沉浸在死亡的那一刻,但他们被死神的气息震慑,不由自主地为两位冥神让出一条道路。

他们在地狱门前停步。在这陡峭的高坡上,玛卡利亚转过身,俯视眼下混乱、痛苦、绝望的一切。

小女神不自觉流露出怜悯与不忍的神情。她拨弄着睡神赠予的罂粟花,茫然而不解地发问:“为什么没有做错事,却要受到惩罚,却要感受痛苦呢?”

塔纳托斯垂下眼睛,神情冷彻。

“因为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他说,告知小女神不久前发生的、众神皆知的事情,“这是一次报复,一份怒火,一场狂欢,奥林匹斯的天神对人类的又一个玩笑。”

隐藏噩运的甜美礼物潘多拉由众神的使者赫尔墨斯牵到普罗米修斯之弟、“后见之明”埃庇米修斯的手中,后者为神之造物的美丽所倾倒,将兄长的警告完全抛掷脑后,执意娶她为妻。

命运的纺线在此刻发生转折,阿特洛波斯取出剪刀,只待这段命运走到尾声。

神之造物潘多拉被诸神赐予了众多的礼物,其中最特殊也最危险的一件是一只漂亮的魔盒。

为了让这件礼物发挥出她应有的作用,众神赋予潘多拉强烈的好奇心,又郑重地告诫她不能打开盒子,却对这只魔盒的来历闭口不言。充满灾厄的魔盒被一无所知又满怀好奇的潘多拉开启,尽管她及时关闭了它,但在那一刹那释放出的灾难、瘟疫与厄运已然充斥世间而置万物于混乱之中。

魔盒空无一物,唯有希望仍在盒底。

人间因此蒙上阴影。在人类诞生的千百万年间,历经三代更替也未曾发生的黑暗与罪恶被编织进克洛托的罗网中。

人类的历史结束了。

人类的命运开始了。

被牺牲的亡灵在冥河边绝望哀嚎。

无人帮他们祭献埋骨,无人替他们举行葬礼,无人为他们致哀悲伤。亡灵们携带着巨大的创痛与孤独徘徊在冥河畔无处可去。

玛卡利亚深吸一口气,苦涩的气息席卷她的肺腑。她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永恒黑暗下晦暗的冥府,她的耳边回荡着不曾休憩的痛苦的浪潮。

停止。玛卡利亚想,我要你停止。

她的要求没有被执行。小女神慢慢闭上眼睛,一种哀伤的温柔从她的眉眼间逐渐满溢出来。一旦你开始感受到悲伤与痛苦,灵魂就不再轻盈自由、无忧无虑。

玛卡利亚想要驱散深厚的阴霾,想要治愈亡灵的伤痛,想要平息凄惨的哀嚎,但是冥府的小公主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还未曾拥有可以在最深邃的夜里慢慢品尝咀嚼的回忆。

她模糊的意识到自己可以做到——她天生拥有一些像是塔纳托斯带去死亡一般自然的东西——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做。

来歌唱吧。母神温柔的话语在这时涌上心头。那就歌唱吧。玛卡利亚当真唱出了一支歌。她走下高坡,走向亡魂,尽力模仿母神的音调。这是一支安神的歌曲,她曾坐在母神的膝头上听过,这歌声让她安宁平静。

当玛卡利亚行走在亡灵之中时,她感到惊人的冰冷与刺痛,像无数根毒刺深深刺入她的身体,但她的声音在残酷的黑暗中夺目地突出。甜美宁静的歌声响彻冥河彼端,温柔无息地消融覆盖地狱门前的痛苦浪潮。

死神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银色的眼睛凝视新生的女神,见她尽情挥洒自己的力量,沉默无声地守护她的身侧。

不知忧愁的小女神在此刻终于明了自己的权能,她的金色眼眸熠熠生辉,光洁脸庞灿烂夺目,银色长发垂落身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像一位握有无上伟力的神祇。

玛卡利亚微微仰起头,仿佛透过冥府的三重壁障看见了混乱的人间。她无声地向世界宣告:我是冥王哈迪斯与春日的珀耳塞福涅的女儿,我是伴痛苦与黑暗而生的孩子,我将带来甜美的安宁与不朽的寂静——

我是安息的玛卡利亚。

那之后,玛卡利亚又回到了爱丽舍与塔尔塔洛斯的交接之处,她和幼时一样趴在母神的膝头向她絮絮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珀耳塞福涅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用一成不变的温柔迎接她的归来。“我为你高兴,我的玛瑞亚,”冥后包容地开口,她湛蓝的眼眸摇曳着浅淡的光亮,又以一种冷淡又谙熟的口吻说出接下来的话,“去找你的父神,去找哈迪斯,去告诉他你的胜利吧。”未竟的话语藏在她的微笑里。你不再仅是我们的女儿。

于是,玛卡利亚又去了冥府的宫殿,她原本也打算告诉哈迪斯这件事,但不是现在,不是她父神工作的时候。银发的小女神在殿门探头探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哈迪斯端坐在神座上,漫不经心地单手撑下颔,朝玛卡利亚的方向投来冷淡的目光。冥王的女儿赶紧对她的父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啪嗒啪嗒跑过去,一头冲进对方的怀里。

从此之后,令灵魂平静地接受审判变成了她的日常工作。

“父神这是在背私循公。”偶尔休憩的时候,玛卡利亚这样对睡神说。他们在死神的花海开茶话会,小女神看起来长大了一些,一头柔顺的银发几乎垂落到地,精致的眉眼间也脱去了不少稚气,但当她鼓起脸颊,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还藏在父母怀抱里的孩子。

修普诺斯好笑地看过去,为她倒下一杯果酒。“这是陛下的职责。”睡神温和地说,“而且您明明也乐在其中,玛卡利亚殿下。”

“这不一样!”安息女神哀怨地回望他,也不接杯,直接低头对着金灿灿的液面舔了一口。玛卡利亚砸砸嘴,对果酒绵软的口感皱起眉。“它太甜了,”冥府的公主发表评论,“口感也很奇怪。”

“它价值一个美梦。”修普诺斯微笑说,“我与狄俄尼索斯交换而得。”

“你又去了奥林匹斯。”沉默的死神突然开口,修普诺斯诧异地注视他,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开茶话会的时候,死神一般不加入他们的对话。“你对此在意吗?”他沉吟片刻后问道,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但是他金色的眼睛灼灼凝望着自己的兄弟,那期翼的神情几乎可以称之为渴望。

玛卡利亚端起自己的酒杯,拎起一盘水果,一声不吭地坐到一边眺望远方,专心致志地剥石榴,不去搭理这对兄弟黏黏糊糊,思考要不要偷溜去找卡戎玩。

塔纳托斯垂下眼帘,无声地转动指尖的水晶,又一次没有回答。

这次的茶话会不了了之,修普诺斯挂着温和的微笑提前告别,玛卡利亚对塔纳托斯投以怜悯的注视,她一直觉得对方这几万年都是白活,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他都毫无所觉,又或者他根本不想明白。

可怜的修普诺斯。一声叹息从安息女神的口中溜走了,她摘下几朵曼珠沙华,歌唱着离开。

玛卡利亚继续她的职责与生活,她在爱丽舍与地狱门之间来往,但她从未跨过那条生与死的界限,她也终于学会了如何搭乘卡戎的渡船而不使船倾覆。死神从门的另一侧带回形形色色的亡灵,但是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位少女。

一位有着一双和她母神一样的蓝眼睛的女神。

她异父的姐妹墨利诺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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